【序】
【资料图】
“我要跟你说的事,你千万别害怕。”
“别神神叨叨的,有屁快放。”
“我被周围的人冷暴力了。”
“哈?”
“周围的人都有意忽视我,尤其是几个室友。好几次我在路上碰上那几个小子,跟他们打招呼,他们理都不理我!而且我之前借笔给李阳,那家伙现在还没还我,问他他还装傻呢,说根本没这回事!”
“这么夸张!你们闹矛盾了?”
“真这样我还安心点,可我他妈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们,就莫名其妙。明明大家上周还一起出去聚餐呢,结果现在直接跟我搞孤立。”
“你要不找个脾气好点的,面对面聊聊,有什么事人家应该都会跟你讲的。”
“我问过李阳,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,说没有孤立我,而且绝对没找我借过任何东西。那小子信誓旦旦地,弄得我都不敢继续问。李阳平时挺大方的一个人,不太可能赖别人东西。可我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把笔借给他,这只笔现在也没被还回来。”
“你就当他失忆了,有的人可能脑子一抽,有些事就彻底忘了。”
“还有更离谱的呢,折腾我的人可不止室友。今天的复变函数,老师惯例点名,所有人都被点到了,唯独漏了一个人,知道是谁吗?”
“谁?”
“我啊!照着名单念都能念漏,不是针对是什么?而且那老逼登到现在都没把我的作业发下来,说什么可能是助教搞丢了,我只好再买一个作业本。”
“这肯定是巧合把,你一个学生,啥也不是,人家针对你干什么?”
“我不好说嗷。”
“嗨,你这就有点被害妄想症了,无非是几件倒霉事碰巧在一起,你该吃吃该喝喝,等霉运散了就好。别太焦虑,好吧,最近好点休息,放松一下。”
“行吧,借你吉言。”
“对了,明天周六,来不来打球?”
“彳亍。妈的,最近全是破事,烦得很,明天直接把篮球打爆!”
“对嘛,心情不好就该打打球,把气撒球上就好。”
“确实。”
“走了啊,跟以前一样早上九点,别迟到。”
两人就此别过。
走霉运的这位叫白原,长相颇为清秀的小伙子,不过面容有些憔悴——最近发生在身上的怪事可不止他讲的这些。他现在二十,读大二,下半年大三,大学两年时间,不,应该说他二十年的人生,头一次遇见这么倒霉的情况,苦于被室友孤立,又不好意思找辅导员,他只能找到好兄弟赵江来倾诉,好在赵江确实给了针强心剂,他感觉轻松不少。
回到寝室后白原没有尝试和室友交谈,他们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。室友针对就针对吧,他也懒得去搭理,自己一个人难道就过不下去了?古代那么多人官场不得意,直接跑去深山当隐士,饮清泉、吃野果,兴致来了再写点诗词,说不准还能留给后人传颂呢。
不过显然白原没有古代隐士的本事,他肚子里没几两墨水,写不出什么东西,能做的消遣只不过是打游戏。原先他准备喊几个以前认识的网友联机,不过翻遍了QQ也没能找到那些人。是太久没联系所以被删掉了吗?他上大学以后都是和室友开黑,很少和以前的朋友联系了。
白原最近经常做梦。
在梦中,他站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冰原上,头顶群星闪烁,那是地球上不曾有过的壮丽星河,星光炫目,将洁白的荒原映衬得如白昼一般。这里到处是冰雪,应该很冷才对,可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,却丝毫感受不到寒意,仿佛自己的皮肤完全失去知觉了。
白原弯下身,伸手摸脚下的大地,那里并没有泥土,拨开薄薄的积雪后便是极厚的寒冰,比石头还要坚硬。
看来这里是生命的禁区。
白原像前方走去,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,就一直向前走,不过走了很久也没有看见冰和雪以外的东西。冰原大得不可思议,而且如摊在桌子上的白纸一般平整,没有任何起伏,现实里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,但这地方却给他一种熟悉感。
“有人吗?”
他大喊,白雪没有回应。
“有人吗!”
他再喊,坚冰也没有回应。
白原的心脏猛得跳动起来,强烈的情感被它泵向全身——那是悲伤和孤独。他拼命忍住啜泣,泪水凝结成冰晶,粘在眼角。他跑了起来,越跑越快。这个世界有些过分安静了,没有一丝风,也没有其他活物的响动,飘如耳朵的只有踏在薄雪上的脚步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。
他边跑边喊,同时不断朝四周张望,试图从无垠的冰原上找到不同的景象。可他没遇见一个人、一只兽、一株草,所见只有白色的雪和冰,连喊出的声音都被它们吸走了。
“有人吗?有人……啊!”
白原终于跑累了,仰面摔在地上,胳膊还被冰渣划出几条长痕,正缓缓渗出红色。他狼狈地趴着,没有试图站起来,而是颤抖地抽泣,鲜血不断流下,把雪给染红了。
此时,冰原终于迎来变化,鲜血不过是人的温度,却如同滚烫的熔岩,将厚厚的坚冰化开。那红色把冰的表层破开,一直向寒冷的深处渗去。冰原上出现了裂痕,起先只是小小的一道,但它飞速延伸,直冲看不清的前方和看不清的后方,而且宽度也迅速扩大,两边很快分开,好似巨大的白纸被人撕成两半。
白原在慌乱中想抓住一边的冰层,但几乎无摩擦的冰不可能让他抓住,他立刻掉了下去。
冰原下不是深渊,而是冰冷的海,白原瞬间被海水吞没。
他拼命挣扎,摆动四肢,想浮起来,可上方的大块落冰直接将他砸了下去。他呛了水,冰冷的海水拼命涌入肺部,一种剧烈撕裂感从体内爆发,好像有东西抓住了他的肺,狠狠把它撕成两半。
白原挣扎地更厉害了,但没持续多久,随着氧气的减少,身体开始变得无力,意识也开始模糊,他只觉得自己好冷,深入骨髓的冷,无尽的黑暗包裹住他,越沉越深……
“呼……呼……呼……”
白原从床上弹起来,缺氧似地大口喘气,明显还没从刚刚的梦境中回过神。那片辽阔的冰原他已经梦到好几次,但在海中溺水还是头一回。他是旱鸭子,从来没下过水的那种,连海都没见过,溺水更是不可能,为什么会做这样真实的梦?
“糟了。”
白原一看手机,时间已经是八点四十。昨天还和赵江约了球呢,动作再不快点就要迟到了。
他匆忙穿好衣服,从床上翻下去,一手拿牙缸,一手拿脸盆,快速走到洗漱间,没多久就洗漱完成,从柜子里叼了块面包便出门了。
白原到达球场的时候刚好是九点,此时的球场空无一人,本该在此等待的赵江没有出现。
“奇怪,他也睡过头了?”
白原有些疑惑。他在原地等了十多分钟,依然没有见到对方的影子。
“赵水工,你他喵人呢?”白原坐在球场边的椅子上,给赵江发了QQ。
“?”
对面秒回,但只发了个问号。
“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
“昨天不是才约好了打球吗?你这什么记性!”白原飞快地敲击屏幕,心中隐隐有了火气。
“?”对面又是一个问号,“我们昨天有约球吗?”
“别给我装失忆,昨天可是你约的我。”白原眉头紧皱。
“我真的没有印象,同学,你是不是记错了?”
白原的心脏在看到消息的时候漏跳了一拍,他意识到,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。
“真他妈见鬼。”
长椅上的人再也坐不住了,朝宿舍楼跑去。
砰,砰,砰!
某个宿舍的门被用力拍打,敲门的人正是白原。
“赵江呢?赵江——赵江在吗?”
“你怎么还跑过来了?”赵江小跑到门口给他开门,一脸惊讶。
“昨天的事,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?”
“我们昨天真没讲过,我课上完了基本都在打游戏,吃饭也是和几个室友一起,不信你问他们。”
“可我们明明是一起吃的饭,昨天下午上完课咱俩一起去的食堂,约了球,还聊了……”
“白同学!”对方不耐烦地打断白原,“我们昨天确实没见过面,而且我们两个应该不熟吧,你为什么一定认为是约了我打球,是不是记错人了?”
“你他妈开什么玩笑?”白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赵江是自己大学里最铁的朋友,两年校园时光,他们不知道多少次互相抄作业,帮对方在课堂上签到,在晚上跑到校外撸串,现在对方竟然说和他不熟。
“你发了什么疯?和那几个室友,几个老师,一起恶心我,这很好玩吗?”
“那啥,你先冷静一下。”赵江的室友赶紧打圆场,“我们几个很少和你接触,是不怎么熟。咱班还有一个叫赵杰的,你是不是把赵江和他记混了?”
疯了,他们一定都是疯了。白原满头都是冷汗,他打开手机,用颤抖的手指打开QQ,想找出他和赵江的聊天记录,他们两年来互发过无数条消息,只要找出来……
“我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,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。”——这是两年前刚来大学时,他们加好友产生的消息,也是唯一的消息。
白原腿一软,差点摔倒。
“呼……呼……假的吧……”
他大口大口地喘气,试图稳定心情,同时又点开了相册,他们一起出去玩过那么多次,合影也是有不少的。
然而白原没能找到合影,他的手机相册空空如也,甚至连张普通相片和截图都没有。
这下白原连气都快喘不上了,似乎有一个天大的阴谋悬在他的头顶,这些人合起伙来欺骗他,还趁他睡觉,对他的手机做了手脚,还是说这都是梦,他现在还没醒来?
他环顾四周,最后狠狠凝视着赵江的眼睛,似乎要从他的眼里看出破绽,但赵江一脸莫名其妙,看他就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。
“对不起,对不起,应该是我记错了……让我……好好冷静一下。”
白原逃命一般跑走了,在出门时还差点撞到门框上。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,脚触地时软绵绵的,像踏在缥缈的云上,根本没实感,周遭的事物也都蒙上层雾,他看不透了。
白原回到自己的宿舍,推开门便直冲自己的位置,那里是自己两年大学生活的结晶,书架上应该摆着几本侦探小说、各种买了还没看的台版轻小说、大量从漫展上淘来的同人绘本,桌面上应该会有自己堆得乱七八糟的课本和作业、陪了自己快两年的拯救者电脑、时不时被拿起来擦擦的阿米娅手办。
自己不止一次地炫耀,这绝对是整层楼最有特色的桌子。
现在,那些课本、小说、绘本、手办、电脑、台灯……自己的一切物品都消失了,那里像刚清空的回收站一样空荡。
“同学,你找谁?”寝室里只有李阳注意到有人进来。
白原没回答,他用食指在桌子上划了一下,整个指尖都是灰,接着他打开衣柜,里面什么都没有,只有木头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。
这个床位显然是很久没人住了。
“你们寝室……只有三个人?”
“对呀。”
虽然猜到结果,但听到对方干脆的回答时还是差点崩溃。白原没有接着问下去的勇气,他像逃离赵江他们一样跑走了。
天空阴沉沉的,有雨点落下来,滴到白原的身上,他不由得感到几分凉意,明明快到六月,却还是会冷吗?白原扬起头,看着灰暗的天空,任由越下越大的雨点落在脸上,狼狈如一条丧家之犬。
白原从口袋里出一个卡套,它的正面是透明的,露出一张干净到没有任何图案的白卡——那是他的学生卡,不出意外的话,他已经不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。
他把白卡抽出来,扬起胳膊狠狠扔出去,好像要把自己受的委屈全都扔走。但突然他注意到卡套里还有东西,他一直都把自己的学生卡和身份证放在一起,如今学生卡已经消失,身份证却顽强地保留了下来。
还没到放弃的时候,自己依旧是这个国家的公民,肯定还有人记得自己,他心想。
白原拿出手机,打开QQ,没有账号不存在无法登录,打开微信,还是账号不存在无法登录,他不死心,又打开通讯录,终于看到还保留的信息——联系人,老妈。
如果你即将从世界上消失,那到最后还拼了命想要记住你的人,大概只有父母吧。在外面再狼狈,再卑微,也总是有地方可回的,那里永远有人再等着他,这种时候,他无论如何都想回家了。
白原从雨里跑到树下,胡乱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,深呼吸几次,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狼狈,这才拨号。等待的过程十分煎熬,好在对面很快就接通了。
“喂……妈……”
“嗯嗯,没什么,就是突然有点想你们了。”
“钱够用,钱够用,我现在不缺钱,只是单纯地想你和老爸。嗯……这两天不是周末嘛,我想回家一趟。”
“没事没事……真没事,就想看看你们。我定高铁票,今天下午就能到。”
“哪里没提前说,我现在不是说了吗?”
“要做我最爱的蒸排骨?好好好!我在车上随便整点零食,回来好好吃一顿。”
“嗯嗯,就这样吧!等我回来了咱们好好聊。嗯,拜拜。”
白原什么都没带,直接冲向火车站,定了最近的高铁票。他一刻都不想在外面多待,恨不得直接传送到家里。
高铁上白原没有玩手机,并不单单因为他没带充电宝,而是因为他的所有游戏账号都不存在了,没一个能玩,b站和贴吧的账号也没能幸免,他索性不看这些惹人心烦的东西,只是一直盯着手机通讯录,看那个唯一的电话号码还在不在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从早上开始就觉得很累,不是剧烈运动后那种累或者心累,而是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怪异感觉。他感觉大地不再坚硬,空气不再轻柔,世间万物混杂在一起,他的视力明明没有问题,却感觉世界变模糊了。好像水中的鱼被扔到岸上,痛苦地呼吸,可无论如何都没法在陆地上生存。
白原又做了那个梦,他在冰原上奔跑,落入冰下的海,最终被无尽的海水包裹。
故乡也在下雨,比学校那边还要大不少。白原心急不愿买伞,淋着雨往家赶,等他跑到家门口时,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满是雨水的身体虽然寒冷,声音却很是高兴。
门被打开,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。
“妈!”白原兴奋地大喊。
……沉默
“小伙子,你是不是敲错门了?”妇人疑惑地看着这个身上还在滴水的男孩。
白原愣在原地。
骗人的吧,他分明连蒸排骨的香味都闻到了。
白原朝妇人的身后看去,一个小他几岁的女孩正在吃排骨,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又一块。
原来自己在世上最后的位置也被夺走了。这一刻,白原感觉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,他再也支撑不住,摔倒在地上。
“你没事吧!?”
心善的妇人急忙上前搀扶,还叫上自己的丈夫将他抬进屋,她没嫌弃浑身湿透的男孩,小心地把他扶到沙发上。
“小白,赶紧给哥哥倒杯热水。”妇人朝女孩吩咐。
热水很快被端上来,白原从女孩手中接过杯子,水并不是特别烫,显然兑入了少许凉水,是刚好可以喝的程度,正适合淋雨的人暖身子。他说了谢谢就咕嘟咕嘟喝下去,感觉身体暖和不少,心中的寒冷却更甚。
“她是您的女儿?”白原看着女孩,神情悲伤。
“对。”提起自家女儿,妇人脸上立刻几分浮现明亮的色彩,就像曾经和街坊邻居提到白原那样,“这姑娘什么都好,平常也懂事,还帮着做家务,就是不爱说话,你别见怪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白原恢复了一些体力,从沙发上站起来,“谢谢你们。”
他走到女孩面前,“小姑娘,一定要照顾好你父母,知道吗?谢谢你,我该走了。”
白原看到女孩懵懵懂懂地点头后便跑出门,钻进电梯里。他其实想走得潇洒点,毕竟父母已经有个懂事的女儿,不再需要他了,可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,豆大的泪珠拼着命从眼睛里跑出来。
同学、朋友、父母,那些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人和物,都是沙子,他越想攥紧,它们越快溜走。他缩在电梯的角落,接着又趴倒,用头撞地板,使出全身力气握紧拳头,让指甲嵌入掌心,钻心的疼和鲜血同时涌出来,可张开手,里面除了血什么都没有。他大声地呜咽,浑身不住颤抖,仿佛被捕兽夹紧紧夹住腿的鹿。
白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雨天没什么人出门,因此也没人来电梯打扰他。等他哭都哭不动了,他才起身,按下标有数字25的按钮,那是顶层,再往上走就是天台。
夏季的雨脾气很大,天空被黑云挤满,数不清的雨点落下,砸到白原身上,和泪水混合到一起,从他的脸颊倘下。
白原一步一步走向护栏,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虚弱过,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,雨点每一次打到他身上,都仿佛要把他身体剥离出一部分,或许要不了多久,他就什么都剩不下了。他三次逃走,从朋友那里,从寝室里,从家里,一次比一次狼狈,到最后这个世界竟没有能让他停留的地方。
“真冷啊。”他翻过护栏时小声感慨。
他回想自己的梦,那片寒冷的白色冰原,恍惚间他又一次站在那儿。
冰层裂开,白原掉了下去,冰冷的海水和无边的黑暗将他包裹,他吸不到一丁点空气,也看不到一丁点光明。
他缓缓合上眼睛。究竟这些天的经历是梦,还是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呢?他太累了,实在没力气想这些问题。一切都该结束了,他任由孤独包裹自己,向更深处沉没。
隐约有光线照到白原脸上。黑暗的深处怎么会有光呢?他吃力地睁开眼,看见一具散发着柔光的躯体浮在上方,正朝自己伸出手。
没有人会拒绝黑暗中的光芒,就像飞蛾不会拒绝火焰,白原下意识将手中伸出去。
“冰原的孩子,不会孤单。”
自此,时间停止。